博士春节返乡日记:我只知道一半故乡,女儿教会我另一半故乡
大年初一,我走了几户人家,听到、看到、记录下的,仍是男人喝醉后的村庄。
男人们主宰着饭桌
我可以在墙上找到另一半故乡。
那是墙上到处都可看到的“关爱女孩,就是关爱民族未来”、“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的宣传标语。
标语背后是多年性别平等教育一直努力改变的现实状况:女儿尚在产房,门外一户人家添了男孩,大家都会围上来说“恭喜、恭喜”,而当得知我添了女孩时,围上来的人们则会宽慰道“男女都一样”。
在故乡,男丁意味着家族的兴旺。一般35岁至45岁的村中男主人,大都至少有一个男孩,即使在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代,也鲜有独生女的情况。年龄再大一些的村民,即便已经生了五六个女孩,也要一直生下去,直到最终得到一个男孩为止。一些家庭因为超生被罚的所剩无几,有的为了躲避计生体检,甚至远避他乡。
在家乡,像我这样只有一个独生女儿的人,几乎找不到,比我的博士帽还稀缺。
村中的葬礼和新年祭祀都由每家派出男丁参加
故乡酒桌上,我经常可以听到很多“能人”的故事,只是这些能人都是男人,没有女人。有些家族谱记录了一些嫁到本村的女人,而忘记了在本村出生和长大的女人,因此,我的女儿无论有何种成就,都似乎和这个村庄没有关系了。
几年前,我热衷于整理家谱族谱,现在想到这种某位名人的几十几代孙到我这里即将终结时,这种热心便所剩无几,更何况我的祖上并非某位名人。我写了村庄很多男人的故事,但却没有女人的故事。
如今,故乡的很多仪式因为年轻人进城而越来越简化,只有葬俗仪式还保留着一家一户摊派一个男丁的传统,如果一户人家没有男孩,则意味着以后无人接替户主人,参加这种仪式的“互助”。
一次聊天,村里一位上了高中的女孩拿出自己的日记,她这样回忆参加祖父的葬礼:“跪在棺材边上哭了几天,我已经哭不出来了,但是还得像所有人那样,拿一片手绢遮住眼睛……大家只看到一群不怎么上门的亲戚卖力的表演他们的悲痛,却不去关心这个即将埋在黄土中的人究竟做了什么”。
而另一些刚嫁入村中的女性也并不轻松,其中一位在聊天时说,她每次都从胡同进村,从来不敢走村中大街。村中的大街、桥口公共领域往往被打牌的男性所占据,偶尔年长的女性凑足了人数,才会在大街口聊一会儿天。
女人们偶尔会在大街口聊天
可女儿出生以后,很多热心的村民向我表示了同情。因为我如果以后不要男孩的话,则将被归入“绝户”的行列。在故乡,这个词并不只是指没有子女的人,还专指没有儿子的人。酒桌上,有人说起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娶“老绝户头”的女儿,怕儿子以后面临养老压力。
在乡村,女孩长大出嫁换回一笔彩礼后,在舆论上便没有了太多的养老责任,老人还是秉持着“养儿防老”的理念,一直住在儿子家里。很多老人把大部分甚至全部的家产都提前分给儿子。也有老人按孙辈处分财产,弟兄两个,一个有儿子,一个有女儿,他们的父母会立下遗嘱,把财产分给有儿子的那个儿子。
一些老人讲究落叶归根,魂归乡里,但是女儿出嫁终究要离开村庄,而她们的父母则担心,一旦跟随女儿到异乡,则有可能再也回不到故乡。只是现在值得“安慰”的是,很多男孩也离开了故乡,留下一个只有老人的村庄,而随着这些老人故去,整个故乡也故去了,那些在堂屋喝打酒的男人和那些躲在厨房和偏房的女人都会只成回忆……
我爱我的故乡,可女儿出生以后,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讲述我的故乡。
因为我只知道一半故乡。
我的女儿教会我另一半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