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岁杨绛北京病逝他们仨,终于天国团聚
二零零二年二月时的杨绛先生 摄影/张者
媒体守候在杨绛先生所住小区大门前
经新华社记者25日与中国社会科学院确认,著名作家、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杨季康(笔名杨绛)先生,以105岁高龄于2016年5月25日1时10分在北京逝世。
杨绛出身名门,父亲杨荫杭为中国早期留法学习法律者,姑姑就是著名的、曾被鲁迅批判的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先生是钱锺书,女儿是钱瑗。她1911年7月17日生于北京,祖籍江苏无锡,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获文学学士学位,当年又考入清华大学研究生院,为外国语言文学研究生。1935年与钱锺书结婚后,杨绛随夫赴英国、法国留学,1938年回国。她曾先后就职于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清华大学任外语系教授,1949年调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杨绛通晓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由她翻译的《堂吉诃德》是我国第一部自西班牙语原文翻译的中文本,译文忠实流畅,神形兼具,被公认为最优秀的翻译佳作,迄今已累计发行100多万册。1978年《堂吉诃德》中译本出版时,正好西班牙国王访问中国,邓小平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西班牙国王。1986年杨绛因此荣获西班牙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勋章。她早年创作的剧本《称心如意》被搬上舞台长达60多年,直到2014年时还在公演。93岁时,为完成女儿钱瑗的心愿,她撰写了回忆一家三口数十年生活的《我们仨》,深情溢于笔端,感动了无数读者,多次再版达100多万册。96岁时出版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被评论家盛赞其文字“具有初生婴儿的纯真和美丽”。进入百岁高龄后,杨绛仍未封笔,102岁时出版250万字的《杨绛文集》八卷(后补充为9卷本《杨绛全集》于2014年出版),103岁时出版《洗澡》续集《洗澡之后》。去年7月,在她104岁生日之际,友人于祝寿过后对媒体透露“先生仍然思路清晰,精神矍铄”,家中保姆也说她一直都在坚持练字和写作。
1997年,女儿钱瑗因癌症去世,仅一年后钱锺书也撒手而去。女儿和丈夫先后离开,杨绛就这样安然而坚定地留在位于北京三里河南沙沟的寓所,继续守候着已逝的至亲。多年来,和杨绛相伴的只有保姆吴女士,平日里基本都是闭门谢客,尤其是媒体的探访。能见到她的除了几位近亲,就只有外文所和出版社等单位与她相交已久的学生与老友,但即便是亲友见面,通常也只有十几分钟。过了百岁之后,每逢寿诞之日,杨绛都坚决谢绝人们上门为她祝寿,甚至还曾为了“避寿”而跑去住宾馆。
在《我们仨》里,杨绛写道:“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锺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如今,这位聪慧又睿智的贤妻、良母、才女、大家,终于结束了近20年的孤独守候,“我们仨”得以再度于天国聚首……
文/本报记者 崔巍
壹
甘心做“灶下婢”的钱夫人
杨绛更广为人知的身份应该是“钱锺书的妻子”,曾被丈夫钱锺书赞为“最贤的妻,最才的女”,在附着于她名字上的所有漂亮标签中,想必她自己最看重的也是这个。两人的相识相爱很浪漫,据说是一见钟情,他们在一次朋友聚会的场合匆匆打了个照面,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却都在心中留下了对方的身影。不久后钱锺书便写信给杨绛请求约会,碰面后他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杨绛随即回答“我也没有男朋友”。从此两人开始鸿雁往来,越写越勤直至一天一封信,渐渐深坠爱河。
1935年,钱锺书与杨绛在无锡七尺场钱府举行了正式婚礼,婚后不久便结伴到英国牛津大学留学。3年留学生涯中,杨绛从高材生自甘做起了“灶下婢”。她放下自己的学业与追求,全心全意照顾丈夫的饮食起居,1937年女儿钱瑗出世后更是无暇他顾。每当遇到换灯泡、修马桶之类琐事,杨绛都是亲自下手,还劝慰丈夫说:“不要紧,有我呢!”以至于她的父亲杨荫杭都不免有所不满:“我花这么多心血培养的女儿就给你们钱家当不要工钱的老妈子。”钱锺书的母亲也由衷赞叹儿媳:“笔杆摇得,锅铲握得,在家什么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锺书痴人有痴福。”
生活上的悉心照料之外,在文学事业上杨绛也一直是钱锺书的贤内助。1945年在上海居住时,杨绛有一次遭日军传唤,当时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把钱锺书《谈艺录》的手稿藏好。后来钱锺书也写到过,他的短篇小说集《人·兽·鬼》能保存出版,是因为“此稿本曾由杨绛女士在兵火仓皇中录副,分藏两处”,他还为此写下一句赠言:“赠予杨季康——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许多年前,杨绛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把它念给钱锺书听,钱当即回说,“我和他一样。”杨绛答,“我也一样。”
1989年钱锺书的名作《围城》将要搬上荧屏前,杨绛为表达主题写了两句话:“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钱锺书很赞同杨绛的概括和解析,评为“实获我心”。
钱锺书临终时有一只眼睛没合好,于是杨绛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你放心,有我呢!”钱锺书这才安然长逝。“锺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杨绛如是说,也是如是做的。她费尽心血整理了丈夫留下的几大麻袋天书般的手稿与笔记,从2003年开始陆续为钱锺书出版了《容安馆札记》、《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等遗著。2013年,钱锺书的百余件私人书信、书稿险遭拍卖,又是杨绛挺身而出加以阻止。文/本报记者 崔巍
“文革”时高喊“钱锺书不是反革命”
记得“文革”初期,中国文学研究所有人在学部大院里贴出大字报,“揭发”钱锺书先生做了什么什么“反对毛主席”的事。一时间围观者甚众。不料就在当天晚上,杨先生竟亲自打着手电,拿了糨糊,在这张大字报边上贴出她自己署名的一张小字报,明确申明大字报所说的“绝无此事”。所里有几个自认为是“天生的造反派”的遂迫令杨先生拿了只破面盆,一边敲打一边自喊:“我是反革命家属。打倒钱锺书!”杨先生把“锣”敲得天响,却一边大声地说:“钱锺书不是反革命。”造反派喊道:“喊‘是反革命’。”她把锣敲得更响了,也更使劲地喊道:“就不是反革命!就不是的嘛!”
钱锺书先生经过“文革”、“下干校”的多年耽搁,又因居所争端心情不悦,罹病过早去世,使他原来打算写的几部大书都未能完成,仅仅留下了一大堆手稿与笔记本,其中还有不少脱落的残碎纸片。这些繁重的整理工作,都是由一个自身体重不过几十斤、有时每顿只吃得下几只馄饨的百龄小老太太完成的。
文/李文俊(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
编审、荣誉学部委员)
贰
创造“翻译度”术语的翻译家
杨先生指出西方语文与汉语的构造大不相同,“要把西方语文翻译成通顺的汉语,就得翻个大跟斗才颠倒得过来”。她创造出“翻译度”这一术语,并认为,翻译度不足就仿佛翻跟斗没有翻成而栽倒在地。她举出例子指明,在翻译西方语文的长复合句时,必须把原句拆开,按照各成分的主次、从属关系,用地道的汉语,重新组合,不能有所遗漏,也不能增添。内容不可增删,语气不可走样。好的译文还要能传达原作者的弦外之音和含蕴未吐的意思。
文/薛鸿时(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她翻译时所用的中文都是有情感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陆建德接受采访时说,现在很多外文翻译过来的东西读起来都很拗口,根本不像中文,可杨绛先生就会把外国文学变成非常地道的中文。在文学翻译上,她和钱锺书先生一样,都好像是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他们都是中国文化最优秀的代表。杨绛先生一直认为,如果仅仅是枯燥无味的翻译,那就根本无从体现我们祖国文化的魅力,所以她翻译时所用的中文都是有情感在里面的,是柔软细腻的。而且更难得的是,她会根据所要翻译的作品的内容来选择翻译风格,力求文字表达与它的内容是最为相称的。既有深厚的中文功底,在外语和外国文学方面也有着极高的造诣,正是这使得她能够在两种语言文字的转换间游刃有余。文/本报记者 崔巍
叁
重情义、认老友的普通人
2004年,《杨绛文集》出版的时候,出版社希望杨绛能出席该书发布会或接受记者采访,但她说:“没有必要嘛,我是一滴水,不是肥皂沫,吹不成气泡的。”
和杨先生交往这么多年,有两件事情让《杨绛文集》、《杨绛全集》责编胡真才印象很深。一次是前些年,《环球时报》曾经登过一篇写杨绛和钱锺书的文章,由于电脑操控失误,造成了几个错字。杨绛发现后向报社指出,结果报社给当事人以罚款处理。杨绛得知后,非常惊讶地说“是我害了那个小编辑”。当时杨绛那个愧疚惊讶的表情一直在胡真才脑海中挥之不去。
第二件事情和编辑《杨绛全集》有关。“我因业务对口做了杨绛译本《堂吉诃德》的责编,王瑞为维护钱、杨作品版权做了很多工作,尽管我们两人现在都已退休,但杨先生重情义,认老友,还让我们做她的责编。”胡真才说。
作为女性编辑,王瑞能感受到更多来自老人的温暖细节,“不知道为什么,你每次到她那里坐会儿吧,突然就感觉和外界的世界不同了。”让王瑞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去杨先生家自己戴了一条围巾,没想到杨先生一看就知道那是用什么针法织出来的,“原来以前锺书和钱瑗的很多衣服围巾都是她自己织的。”
文/本报记者 罗皓菱
清华大学师生
默悼校友杨绛先生
(记者 雷嘉)昨晚9点,与清华大学同龄的老图书馆门前,近千名清华师生聚到一起,静默无声地悼念与清华同龄的校友杨绛先生。
“老图”是当年杨绛与钱锺书先生读书、做学问和谈恋爱的地方。至今馆里仍保留着她的专座。昨天杨绛去世的消息传来后,“今晚去老图送送先生”的约定在清华师生的朋友圈、网络社区里迅速传开。
北京青年报记者在现场看到,昨晚8点半,陆续有人开始赶到这里。学生会有人在地上用蜡烛摆出心形,并向同学分发白菊花。到9点已经有近千人聚集,但现场一片静默。
一名学生在印有杨绛先生头像的背板上一笔笔写下:“我和谁也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热爱生命,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同学们则依次献上白菊花。
北青报记者注意到,现场还有清华附中、附小甚至幼儿园的小朋友跟父母前来。材料学院的李姓教授和妻子、女儿一起赶来。虽然6岁的女儿还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李教授说:“我们就是想让她从小知道什么样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就在一个月前,清华105周年校庆时,清华颁发了杨绛先生捐资设立的“好读书”奖学金。
2001年,钱锺书、杨绛把稿费和版税捐赠给母校清华,设立“好读书”奖学金。截至2016年,该奖学金捐赠累计逾千万元,惠及学子上千人。在捐赠式上,杨绛说了三句话:“1995年钱锺书病重时,我们一家三口共同商定用全部稿费及版税在清华设一奖学金,名就叫‘好读书’,而不用个人名字;奖学金的宗旨是扶助贫困学生,让那些好读书且能好好读书的贫寒子弟,能够顺利完成学业;期望得奖学金的学生,永记‘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清华校训,起于自强不息,止于厚德载物,一生努力实践之。”
摄影/本报记者 郝羿
生前曾表示
“不开追悼会不受奠仪”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昨天凌晨1时10分,杨绛先生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此时距她的105岁生日还差不到两个月。就在上周末,还有媒体爆出先生病危的消息,但很快有家人及朋友出来辟谣,称她只是因轻度肺炎和肠梗阻入院调养,病情已经被控制住,不料如今噩耗突发。
昨天下午5点,北青报记者来到三里河南沙沟小区,杨绛先生的寓所就位于小区内。小区门口保安表示,这是封闭小区,如果有卡可刷卡入内,外人不得进入。在小区门外空地上,站着三家媒体的工作人员,现场还架起了直播设备。经过40多分钟等待,并没有看到有吊唁人员进入小区。
据悉,杨绛生前曾留下遗嘱,希望自己的身后事能低调处理,起码要待火化后再发布正式讣告。2012年3月,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的陈奎元前来看望时,杨绛当时就后事提出三项要求:“一、我去世后,不开追悼会;二、不受奠仪;三、至多七八至亲送送。”
杨绛先生生前曾在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工作,25日中午北青报记者电话采访社科院外文所所长陈众议时,他透露前天刚刚去医院探望过杨先生,当时杨先生的状况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好。25日他对新华社记者说:“杨绛先生希望用最简单的方式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不惊扰大家,不麻烦大家。我们感谢大家对杨先生的关心,同时呼吁媒体和全社会尊重她的意愿。请让杨先生安静地离开,和她挚爱的丈夫、女儿在另一个世界幸福团聚。”
文/本报记者 崔巍
摄影/本报记者 袁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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